靈糧文薈

Bread of Lif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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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袱,可以變成祝福 ──喜樂家族總監潘秀霞姊弟情深

作者:口述◎潘秀霞 採訪整理◎陳小毛
資料來源:期刊 - 2012夏季號 - 2012-04-15出版

因為與弟弟卅多年的糾葛,常常讓我覺得自己與特殊兒的爸爸媽媽、兄弟姊妹有相似的靈魂。我很能體會他們的心情,自卑、羞愧、恐懼、又愛又恨又無奈。如今,埋藏多年的祕密不再是祕密,終於,我可以舒坦地述說事情的始末……

常常,我覺得自己與特殊兒的爸爸媽媽、兄弟姊妹有相似的靈魂。因為我很能體會他們的心情。自卑、羞愧、恐懼、又愛又恨又無奈……體會這些錯綜複雜的情緒於我並不難。並非因為我是牧師或是喜樂家族的創辦人,而是緊壓在心底的祕密。除了摯愛的丈夫與親近的好友知曉外,我從未跟人提起過。

由於丈夫的體恤與好友的鼓勵,讓我揪緊封閉的心門稍稍開了一道隙縫,讓自己可以偶爾透氣喘息,不致被埋藏心中堆積的忿怒、羞愧感淹沒,有力氣趕走腦海中四散紛飛的不安浮想,繼續持守盼望走下去……所以,牧師是上帝的僕人,不是超人,跟你我一樣都是平凡人。

如今,埋藏多年的祕密不再是祕密,終於,我可以舒坦地述說事情的始末。

苦澀童年裡的甜美回憶

我出身於屏東鄉下的農家。小時候,家裡很窮,父親是老實的莊稼漢。每一天,父親與母親頭頂著豔陽天,腳踩著黃土地,揮汗如雨地辛勤耕種,努力地守著秧苗長成金黃色的稻海,望著果樹結實纍纍,此時此刻,父親與母親會露出欣慰的笑容,因為有好收成就可以賣到好價錢,可以讓我與哥哥及弟弟吃飽,又能順利地繳學費讀書。

若遇天災或收成不好,老實的父親也是默然接受,沒有怨言。貧窮的環境並不會讓我感到羞愧。老實的父母親為一家人的生存而努力,作子女的毋須覺得可恥,而且我有很好的榜樣,就是大哥與二哥。

辛苦的童年歲月

父母的辛苦與家裡的現實盡現眼底,毋須言語叮嚀,兩位哥哥常常放學後放下書包,自動捲起衣袖幫忙農務,因此當我年紀稍長時,就依樣學樣。假日是同學們最快樂的時候,卻是我最辛苦的時候,因為一大早就要戴上斗笠跟父母日出而作,一起下田耕種。尤其七月的暑假,艷陽高照,屏東的太陽毒辣辣地活像一顆火球高掛天邊,可是我的心情卻暗自地飄向遠方。

我很羨慕同學們。有時在往農田的路上恰與同學們相遇,她們興奮地說要去哪裡玩,我聽了心裡萬分羨慕,「為什麼我不能跟她們一樣呢?」心裡感覺相形見絀,卻又不敢跟父母說很想跟她們一起去玩,臉上浮上羞赧的紅暈,口裡推說全是因為天氣太熱,眼巴巴地露出羨慕的微笑,歡送同學們的背影離去,我戴上斗笠轉身繼續在田裡奮鬥。

這就是我的童年成長歲月,但不全都是窮與苦的回憶。到現在我還記得小時候與哥哥們趁著農閒時在田邊烤番薯、鬥蟋蟀,放學回家迎著徐徐微風,燦爛的夕陽映著滿天橘紅,讓我一路欣賞著走回家。美不勝收的自然美景是現在高樓林立的台北居家難以擁有的珍寶。

我的弟弟

父母一生務農,沒讀什麼書,只有將務實的性情以身作則地傳授給我們。大哥為了減輕父母的重擔,成績優秀的他放棄讀大學,改讀中央警官學校,畢業後當了警官,生活穩定後又開始埋頭苦讀,考取日本公費留學,學成回國進入企業打拚,現在是知名企業的專業經理人。大哥成為戰勝貧窮的青年奮鬥楷模,當村民們談起大哥時,無不舉起大姆指稱讚,父母笑得很光榮,是我們心中的驕傲。

二哥離開屏東鄉下到高雄打拚,發揮農家子弟的苦幹精神,自己創業開店、獨立謀生,不讓父母擔心。而我,家裡唯一的女孩,到了台北半工半讀完成學業,認識先生後,兩人一起讀神學院,成為上帝的僕人。

 

同樣的DNA,迥然不同的人生態度

可是,弟弟就很不一樣。我常想為什麼我們四個小孩流著同樣的血脈,卻是如此截然不同?仔細想一想,不難發現蛛絲馬跡,因為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。因為母親的寵愛,小弟從小毋須幫忙做家事,每天閒晃度日。「你這樣寵他,反而對他不好。」我跟母親說出心中隱憂,母親不以為意,直說沒關係。沒關係最後變成令人頭痛的大關係。

在母親的溺愛下,小弟逐漸養成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的慵懶性格,國中畢業後,變得我行我素不聽勸,讓父母傷心又傷神。大哥知道後,特意將小弟從屏東接到台北就近照顧,減輕父母的煩惱。可是小弟並不珍惜大哥的好意,沒有變好也不努力工作,最後工作不保。「我需要錢生活。」這句話成為他的口頭禪,一味地跟我們索錢花費。為了關心他,讓他屢求必應,大哥常常收拾他闖出來的爛攤子,一堆債務。常常前債才剛清,後債又來了,折騰了一、二十年,最後全家人決定要小弟為自己的生存負責,拒絕給他錢。

結果,小弟跑回屏東老家威脅父母要地契,想要變賣拿錢,將年邁的雙親嚇出一身冷汗,氣極敗壞地將小弟趕出家門。在單純的鄉下,誰家發生什麼事,都是村裡口耳相傳的頭條新聞,是茶餘飯後的話題,全村都知道小弟的作為,沒有一人不搖頭說他「沒路用」(台語)。父母一臉黯然,而我們兄妹也不願向旁人提起這個扶不起的阿斗。

即使我已經成為牧師了,弟弟的敗家行徑讓我心中有著無地自容的羞愧感,除了親近的朋友,我不會跟其他人提起弟弟。可是弟弟卻常常自動出現。

勇敢面對羞愧又忿怒的心結

即使全家人都拒絕弟弟,他最後還是找上我了,因為我是牧師。一個傳揚耶穌愛人的牧師,怎麼能狠心拒絕一個垂死之人的求救呢?弟弟沒錢時就會打電話給我,要我給他錢,也要我向家人傳達他急需要錢,我們給他錢,他馬上不見蹤影,好像從人間蒸發了,家人怎麼找都找不到,直到他又身無分文了,我的手機就會顯示他的來電……這一刻,全身感到一股被冷水當頭淋下的寒意,又有些無奈,我很掙扎,很不想接電話。

「我快活不下去了。」電話裡傳來那句哀求的陳年老詞,刺耳又痛心。一團怒火在我心底悶燒著,每次索錢如添加柴火,火燒得更烈。無法割捨的親情似乎變成無止盡索求的理所當然,壓得我喘不過氣來。終於,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,一聲忿怒的嘶吼從我的喉嚨迸裂而出──「我有小孩有家庭,有生活開銷,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!」顫抖地掛上電話,心臟猛烈地狂跳,耳裡似乎還殘存著方才忿怒的餘音。我狠心下了通牒,生活恢復了平靜。

害怕無法解決問題

某日,在禱告中,不知為何,小弟的身影浮現腦海,捫心自問,「我若一直拒絕他,誰會接納他?不就是外面的酒肉朋友,這只會讓他更沉淪。」我向上帝坦承心底最真實的感受。「我為什麼怕接到他的電話?其實我害怕的是他會找我麻煩。」

當心裡的意念建立在不安的情境中,我的感官陷入假想的擔憂中,思緒翻騰不已,假想可憐的老母親與自己年幼的孩子會成為浪子索錢威脅的對象,成為飢餓猛獸吞噬的羔羊,而我卻無力拯救。突然間,一個乍現的意念硬生生地打破浮沉在腦海中的幻想。

「害怕,會解決問題嗎?」我問自己。「害怕無法解決問題!倒不如去關心他。」我自問自答找到了答案,告訴自己要勇敢地跨出第一步。下定決心,打電話給弟弟,先鎮定一會兒,然後帶著堅定的聲音說:「如果你要借錢,就不要打電話給我;但是你若有困難,可以打電話給我,我會為你禱告。」我這番真心話對弟弟來說全是廢話,因為他滿腦子想的還是錢錢錢。我開始真心地為弟弟禱告,打電話關心他。不給他錢,又要保持關心,很不容易。

常常在我無力的時候,有一個聲音悄然地爬上心頭,「要關心他、要愛他」。

我知道這是上帝的聲音,祂在鼓勵我,也在安慰我。上帝的話語如一場及時雨,滋潤疲憊的心,軟弱的步履匍匐向前邁進。但是最後我走不動了。因為記憶中的痛苦痕跡刻印得太深了,平日不去看也不去碰的記憶,總在我每次的關懷行動中蠢蠢欲動著,讓我沮喪地想打退堂鼓。

饒恕釋放愛與恩典

陷入困境的我再次抓住上帝的恩慈,禱告祈求祂憐憫幫助我。饒恕,這兩個字浮現心中。一般人總誤以為饒恕就是和好,其實不然。和好,是雙方達成共識後一起努力;饒恕,是願意接納還沒有悔改的對方,但是要謹慎以對,甚至要提防對方不良動機的要求,因此不是完全信任,不然愛心會被利用,會一直受傷。

聖靈光照我要饒恕弟弟,不是等弟弟變好了才饒恕他,而是他還沒有悔改時就願意原諒他。這意念有如一道強光,強烈又清晰地穿透無助的心門隙縫,頓時覺得整個人像是受到強光投射,有全身立即透明的感覺。我順服聖靈的帶領,作了饒恕的禱告。

祈求浪子回頭

很奇妙地,疲憊的心靈開始產生祝福的動力,真心地為弟弟的未來設想。因此,我請高雄的教會牧者去探訪弟弟,這是我突破恐懼的第二個關懷行動。曾經,我擔心弟弟去教會後,跟會友借錢,所以特別跟當地的牧者表明,弟弟需要關心,而不是借錢給他,他若在教會借錢,我不會替他還債。

饒恕,能帶出真實無偽的愛的力量。經歷饒恕的大能之後,我教母親也作饒恕的禱告,母親很生氣。「他常常傷害我,我為什麼要為他禱告,」母親怒不可遏,壓抑因激動而顫抖的身體,聲音彷彿卡在咽喉間,沙啞不清,「他不可能改變的,三、四十年的個性怎麼改變?」母親的忿怒我能體會,因為弟弟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,卻傷她最深。我不放棄,不斷告訴母親真理,最後母親終於願意饒恕弟弟,並且為他祝福禱告。十多年的禱告,終於看到曙光。事情的發生很出人意外,原是家人感到羞恥的事,卻看到上帝隱藏的美意。

獄後重生

弟弟因為違反票據法付上代價,我去探監。我們好幾年沒見面,當他出現在我眼前時,我有點茫然。眼前的男人,一頭白髮,滄桑又頹靡的神情,像個歷經靈魂浩劫的人,與記憶中「弟弟」的影像,二者有遙遠的距離,看著他,我突然感覺很陌生。很多人常說:「人的盡頭是上帝的起頭。」這句話也印證在弟弟身上。

當弟弟走投無路了,反而因此在獄中認真地接受基督信仰,還有獄友願意教授足療法的技術。當弟弟出獄後,立志痛改前非,請求我們可否出錢讓他學習足療法的專長。這一刻,我又陷入掙扎,因為弟弟立志的聲音正是我們一家人長久的渴望。

最後我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,回絕了弟弟的請求,叫他自己想辦法,我會為他禱告。或許有人會認為我很殘忍,拒絕一個力圖振作者的請求,因為我認為一個人要徹底改掉惡習,要自己站起來。弟弟的軟弱根源就是錢,過去這卅多年我們一直給他錢,如果錢能幫助他,他早就不一樣了。

人若沒有徹底地立志奮發向上,錢不能改變人的生命。過去我所服事的盲人與現在喜樂家族的小孩都很勤奮地工作,弟弟也可以工作,為自己的生活負責,這是我堅信的原則。

我一直為他禱告。上帝帶領他在就業輔導中心申請到補助,他靠自己的雙手打拚,學習一技之長,並且靠著信仰,終於戒掉多年的菸癮。在弟弟身上證明一件事,真正完全降服上帝的人,沒有克服不了的難處。十五歲離家的弟弟,歷經卅五年的浪蕩歲月,終於在五十歲悔改重生了。他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,還有安定的人生。

十五歲的浪子,五十歲的孝子

有一天,我接到弟弟的電話,弟弟說想要寄錢給媽媽。我有點不敢相信耳朵聽到的,一個自顧不暇的人竟然還會有錢想要給媽媽?我鼓勵弟弟付出行動,不在乎錢多錢少,最重要的是一顆真誠的心。不久,住在屏東老家的媽媽收到裡面裝著三張千元鈔的現金袋。「浪子寄錢回家孝順媽媽」的消息,很快地成為村裡的大新聞。

我鼓勵弟弟繼續付出行動,同時藉家裡籌辦二哥女兒訂婚的喜事,安排弟弟與媽媽見面,他們母子已經近十年沒見面了。

母子和好,弟弟改變了

終於,弟弟出現在家門口。媽媽、我、哥哥、嫂嫂與屋子裡的每個人,都看見了他的勇敢。喜宴過後,我們開車回家,媽媽先進屋子裡去,弟弟一下車就轉身準備要走,但我頻頻招手催促弟弟走進家門。好不容易,弟弟跨越了門檻,也跨越了自責定罪的鴻溝。我拉著媽媽與弟弟的手一起禱告,曾經有過的遺憾、曾經犯過的錯,都在彼此的禱告聲中,變成對上帝的感恩與祝福。

從此,弟弟每週回家幫媽媽按摩,熾熱的悔改心意如火花般綻放,修復破裂的母子關係。媽媽看著弟弟因為努力工作而變得堅實有力的胳臂,心裡感到驕傲,但也看到他雙手關節因此處處結疤,又感到心疼。

弟弟回家後,村民發現以前口中的「沒路用」,現在變得「有路用」。弟弟的改變顯然可見,因為他的外表完全變了。弟弟悔改重生後,外表變得很陽光,帶著一股颯爽的丰采和神情,閃爍著自信和希望,與過去浪蕩、萎靡不振的模樣判若兩人。村民口中的浪子,現在成為家鄉風光的孝子,媽媽很有面子,笑得很開心。

直到如今,我們將媽媽接到台北照顧,在高雄的弟弟每天打電話跟媽媽聊天。弟弟真正地信靠上帝,活出生命的價值,是母親年老時最大的安慰。當我要執筆寫下此文時,想到要寫出弟弟過去的惡行敗跡,特地打電話問他的意見,他口氣堅決地說,「只要是能幫助人的,寫出來沒關係。」對於他那種赤裸裸地誠實呈現出來的表達方式,讓我很感動,心裡的感動夾雜著一絲的佩服,還有以他為榮的喜悅。

(作者為喜樂家族總監;本文摘錄自《多走一哩路》P.203P.227,橄欖出版社出版,蒙允刊登)

書名:《多走一哩路》

作者:喜樂家族

出版社:橄欖出版有限公司

定價:250